烈焰琴魔和两个小矮人

黑暗与安静会交叠激发人类的想象力，尤其当一个人身处未知的危险情况，内分泌会为他拓宽无限的想象空间。

喻文州躺在逃生梭里，脑海中转过无数种他们被击落、坠毁甚至就在太空中炸成碎片的可能。但这样的情形始终没有出现，可见黄少天这个王牌飞行员并不是浪得虚名。喻文州又忍不住去想那个背负了他生命安全责任的年轻少校，他得承认黄少天在他和卢瀚文面前表现出来的态度完全不一样，跟卢瀚文聊天的时候那个人是骄傲又亲和的前辈和大哥哥，到了喻文州面前……

喻文州忍不住笑笑。

如果能在人的脸上将当时的心情用文字表现出来，黄少天面对他的时候脸上一定密密麻麻写着“鄙视”、“凭什么护送你”、“活着不好吗”之类的词句。

十分率直。

喻文州居然有点后悔没有将原因告诉他了。

就这样胡思乱想不知过去多久，喻文州甚至还偷空又小睡了两次，在他忍不住开始考虑暂时离开逃生梭去解决生理问题会有多大危险性的时候，一直将他牢牢固定在逃生梭凹槽内的那股力量消失了。

这意味着战机内重力系统的关闭，或者失效。

因为断断续续想到黄少天而放松下来的心情又陡然紧张。喻文州下意识压抑着呼吸，他猜想逃生梭大概要被弹射出去。

短短的几次呼吸之后，喻文州感觉到自己开始加速，加速造成的反作用力让他的脚底踩实了逃生梭尾端的踏板。他忍不住开始考虑自己会被投放到什么地方，会不会被武器击中，会不会被盟军俘获。又或者，会不会变成太空垃圾。

加速的进程很快结束，他在太空中又开始了仿佛静止一般的匀速运动。

喻文州开始有些疑惑他是不是真的被从战机里弹了出去，他没有听到任何逃生梭内系统被激活的声音，包括供氧系统和通讯系统在内。这两个系统没有激活导致他无法跟黄少天联络确认情况，喻文州更加想取消弹射预位来确认自己目前的情况了。

减速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开始的。

速度疾降，惯性直接把喻文州推到了逃生梭前端，如果不是有适合人体的固定凹槽和柔软的缓冲材料，他的颈椎恐怕都要在最开始的冲击中被撞断了。喻文州下意识握紧他右手边的呼叫器，那是逃生梭弹出后他与外界唯一的联络方式。

与加速相比，减速的时间非常短暂，但最后并没有归于平静，而是开始了一段令人头昏脑胀的冲撞颠簸。

喻文州在逃生梭内都被震得脑子发昏，他根本不敢想象逃生梭的外层，或者黄少天的那架战机在经历了这个过程之后变成什么样子。

振动还没停下，有人取消了逃生梭的弹射预位。喻文州现在可以确定他没有被弹出去，还在黄少天的战机里。逃生梭顺着轨道又回到原本的预备位置，舱门和防护层打开，不知多少种警报的尖锐叫声瞬间涌进喻文州的耳朵里。他发现重力恢复了一部分，他能够勉强站稳在地面上，依靠舱壁上装置的扶手顺利离开逃生梭。

黄少天的声音从扩音器里穿出来：“穿好磁力鞋和防护服，在我确认安全之前不要离开后舱。”

“我们……”喻文州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干哑了，很勉强才能用自己的嗓子盖过尖锐鸣叫的警报。他问黄少天：“我们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黄少天大概在前舱处理着故障，几种警报声很快都消失，只有后舱顶上的蓝色预警灯还在一闪一闪，那是空气氧含量下降的标志。黄少天很轻描淡写地回答喻文州：“我们逃出包围圈，现在就近降落在一颗行星上。”

以喻文州刚刚的体感而言，这个“降落”大概是“坠毁”的别称。

他又问：“卢瀚文呢？”

整架战机都陷入了漫长的沉默，漫长得喻文州几乎要以为他们的通讯系统也出现了故障。

许久之后，黄少天终于回答他：“我不知道。”

 

之后的时间里，他们再没提过那个算是他们除了这次护送任务以外唯一交集的十六岁少年。黄少天不想提，喻文州也没什么立场提。黄少天和卢瀚文与盟军激烈交战勉力逃命的时候，他全程躺在逃生梭里根本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就只能暂时当作无事发生过。

机内的氧气含量一直在下降，他们得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如果解决不了，他们就只能孤单寂寞地客死异星。黄少天例行公事地跟喻文州交待说选择这颗星球降落就是因为星球表面有人类活动过的痕迹，他放了个小探测机器人到机舱外，把机器人发送回的数据也同步给后舱：类地行星，无大气，重力系数约为3，地面低温低辐射。

十多分钟之后，另一个消息被发回来：大约三公里外，有表面光滑的金属遮罩。

应该就是人造建筑了。

喻文州并不能完全消化这些数据和信息的含义，但是他听见黄少天骂了一通，猜得到这不算什么好消息。

黄少天那边的考虑就要麻烦得多：三公里几乎是穿着太空装备个人徒步行走距离的极限，他们现在没有星球车，喻文州也不像有徒步经验的样子，即使3的重力系数和无大气的类真空环境可以让他们走起来轻松许多，但是在只有两个人并且要共同离开战机的情况下，安全问题怎么保障？他自己死在这里也就算了，可是他答应过把喻文州毫发无损送到目的地，万一没做到那丢脸可就丢大了……

前后舱之间的隔离门滑开，穿好了防护服的黄少天从前舱走过来。他看到喻文州的防护服居然只穿了一半，而舱壁蓝色的低氧指示灯已经有些接近紫色，赶紧过来骂骂咧咧地帮他穿好。然后摘出后舱舱壁内嵌置的补氧罐，把它们挨个插在喻文州腰间的补充槽里。

喻文州看看自己腰间插得密密麻麻的一排补氧罐，再看看黄少天身上一眼数得出来的五个罐子，偷偷藏了一只新的在手里。

黄少天让他把磁力鞋换下来，换了一双方便行走的陆行鞋，又把各种必需品都装了一个背包背在身上，再三确认之后带着喻文州出舱。

这颗行星应该距离恒星非常远，地面寒冷，没有光源。喻文州还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明白“宇宙恐惧症”的意思。他们身边的环境漆黑，抬头能看到不知多少万公里甚至光年外的恒星，低头就只能看清他们脚下那一块被人造冷光灯照亮的地面。

黄少天用绳索把两个人连起来，带着喻文州向探测机器人发回信号的坐标前进。未修整过的星球表面在受到战机撞击之后碎裂得更加富有艺术感，黄少天走在上面都有些困难，更别提还没适应隔着防护装备隐隐渗入的寒冷和低重力的喻文州了。

他有几次都差点绊倒。

黄少天看不过去，直接拉住他的手。

三公里，如果是在居住星球的表面或者有正常重力系统的飞行器内，实在算不上什么要命的距离。可现在的情况是，外部环境低温低重力，对地面情况不熟悉而且可视范围非常有限，喻文州又没有黄少天现役军人的好体力，行程过半的时候就已经精疲力尽，全靠黄少天的拖拽和毅力一步一步往前挪。

他不能倒在半途，一旦倒下，可能就再也起不来了。

人造工事很明显比周围的砂石地面高出一截，有楼梯可以走进去。他们用于探路的冷光灯照射范围太小，一时也看不清整个建筑的全貌。黄少天架着几乎虚脱的喻文州上了楼梯，把他丢在墙角，按照自己印象中一般行星要塞的结构布局去找到了应急用的帐篷和睡袋，拖过来把喻文州垫高，让他不再接触温度低得可以直接把人冻伤的墙壁和地面。

“你休息一下，我去看看情况，能找到应急用品，说不定维生系统还能启动。”黄少天喘着气叮嘱：“你可别睡觉啊，没那么累了就起来活动活动，现在睡觉可能会猝死的！”

喻文州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根本什么都听不见，黄少天的声音此时在他耳朵里也只是一阵嗡嗡响。他完全无意识地点了点头，坐在那里喘气。

他倒是还记得这样透支体力之后不能睡，强打着精神等体力透支的虚脱感消散。

黄少天走开两步，又十分不放心地回来，把喻文州防护服外面别着的通话手柄摘下来塞在他手里，“这个玩意是自动连接通话，这么开着有点费电，等你体力恢复了就把它还插回去，用的时候再拿。有什么不对一定立刻叫我！”

喻文州又点点头，也不知听到了没有。

黄少天没有更多办法安置他，只能转身先去寻找维生系统的开关。

这颗行星没有大气，光可以在星球表面直线传播得非常远。喻文州的体力渐渐恢复了一些，也能看到和听到了。他耳朵里响着黄少天在建筑内走动时候发出的呼吸声和防护服摩擦的声音，远远的还能看到被地面散射的光。他忽然莫名有些感动，看了看手里拿着的通话手柄，清清嗓子问：“需要我帮忙吗？”

“嗯？哦，你没事啦？不用不用，这儿还挺大的，我怕你不认路走丢了。你继续休息吧，有力气可以把你坐的那顶帐篷搭起来，如果维生系统打不开，我们可能得靠氧气筒和帐篷暂时活着。那个帐篷你会不会搭？算了还是等我回来吧……”

喻文州想，他在黄少天的心目中好像已经成了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

不过这不要紧，他自己终归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

把通话手柄别回腰间，喻文州将地上折叠起来的帐篷拖开，大致研究了一下结构然后动手。地面仍然冷得让人发抖，隔着防护服和陆行鞋也还是寒气逼人。不过做了点体力劳动，身体慢慢热了起来，他忽然有些饿了。喻文州一边整理着已经搭好的帐篷门帘和睡袋一边想，黄少天的战机上有很充足的食物储备，如果不需要再徒步走三公里，他十分乐意去拿一些过来。不过在防护服里面要怎么吃东西喝水这也是个问题……

“喻文州。”黄少天的声音突然在喻文州耳边响了起来。他听上去有些不好，短短三个字都叫得有气无力。

喻文州立刻回应他：“什么事？需要我现在过来帮你吗？”

“快一点。”黄少天仍旧虚弱而且简短地说。

喻文州立刻动身。建筑物里面行走起来可比外面方便多了，地面平坦光滑，低重力让喻文州甚至可以轻飘飘地跳起来跃过地面的障碍。他远远地看到黄少天那盏冷光灯发出的白光，又向前跑了一段距离，看到了另一个光源。

是个红点，就在黄少天的腰带上，是防护服内氧含量过低的指示灯。

星际舰队最好的少校飞行员已经快站不住了，他靠在一面墙壁上，努力抬手把高处那张操作说明指给喻文州看。他声音有气无力：“我检查过了，这里的供能靠行星内核，按这个说明把维生系统打开，堡垒会自动启动遮罩……”

喻文州冲过去，接住他因为缺氧而摇摇欲坠的身体，把自己偷偷带出来的补氧罐插进黄少天腰间空着的插槽里。

红灯转为黄色。

“你什么时候……”

黄少天一定是想问他什么时候多拿了补氧罐。喻文州搂着他的肩膀把他扶到一旁安置好，轻声说：“我是公立学校的老师，总得考虑到各种突发情况。”

黄少天想对他笑笑，却再也承受不住缺氧带来的困倦感，沉沉睡去。

喻文州现在也不能确认他有没有受到更深的伤害，不过他很清楚，如果维生系统再不开启，他们两个迟早都会陷入缺氧的境地。他摘下腰间的冷光灯为自己照明，仔细阅读墙上那张写了许多字的操作说明，然后按照说明上给出的操作顺序依次接通了供能、供暖、制氧、制水的一系列通路，最后合上墙壁最边缘那只巨大的闸机。

换气通道突然涌出的空气堆积成风，吹得他退了一步，全靠拉住闸机才能站稳。

紧接着建筑内亮起了人造的自然光，光线起初在建筑边缘忽然出现的透明遮罩上映出喻文州的身影，然后慢慢变得柔和。

喻文州坐在了黄少天身边，很快又忍不住躺下去。这座建筑的天花板看上去是人类曾经最熟悉的天空的样子，湛蓝晴空和朵朵白云，只是没有太阳。

喻文州望着天空里缓缓飘动的云想：这可真美……